魈进屋时,听见床脚咯吱地细响,把门彻底地一推开,看见床边人趴在地上向床底伸出一只手去,好似在摸什么够不到的东西,于是他轻手轻脚来到你身后:“你这是在做什么?”
半靴在余光中停下。你蜷回打直的手臂,跪着直起上身,不急着起身,举起给魈看那两根指头中间捏着的一根小小的金色羽毛。看颜色,像他前几夜化鸟兴致上头,在人身上蹭掉了的某几根腹上的自然脱落的毛。魈眯了眯眼,“是为了捡这种东西……?”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到处爬来爬去。
“对呀。”你掏出一只玻璃罐头,心形的,拨启木塞,在瓶口上空松开手指,让羽毛自由落入其中。噗,再轻轻一声塞上。“总觉得收集起来会很好看,你想,装满的那一天,”捧着半满的羽毛罐晃了晃,“整个瓶子都会是柔软的金灿灿的小鸟毛呢。”
“……”魈不太理解人类,尤其是你,各种做法通常只令他沉默一瞬,然后细微地皱起眉来,想不出个意义所在,但也不会拦着你。于是仙人几不可见地抿了抿唇,看一眼那只罐头,看一眼眼中闪光、期待他能解读其中意义的你,一言不发地旋身去做了别的事情。
偶觉事有不对是两日后。
过了晌午,你难得无所事事,委托完成,一无要务,收盘后从窗框上拎来那玻璃瓶,对着照进的光转着玩,半圈后蓦然把掌心按上瓶口,让它停下,数了数,再转半圈,盯另一半瓶身,再数。
……数量好像有些不对。
魈一般不回来和你用午餐。你在客栈白吃白住,几年下来,应该是靠的他的情面,但你很自傲地有一种“男人肯养我一定是我的本事”的观念,无人收债你就权当不用给,是一分摩拉也没花过。魈和你的相处模式,与其说是热恋中的少年少女,更近乎心情不定的猛禽与它的饲主(口粮),说到底——究竟是饲主还是口粮,看猛禽心情。心情不好或太好的时候,通常是一口吞了。
你把着羽毛罐,想起昨夜门扉轻响,魈夜晚回来时,你一边抖搂被子,换下昨夜折腾脏了的枕套被套,一边若无其事地瞟道:“魈,你没有动我的东西吧?比如说,那个装你羽毛的罐头。”
背对着你的正从颈口脱下短打的少年浑身的动作都停止了,那片精壮的脊背上的肌肉有一瞬想要绷紧,然后那动作重又连贯起来,双肩胛骨重新恢复了有致的外轮廓线,仿佛刚才的停滞是镜头微晃导致的失焦。
“没有,”那一声道,“那不是你在收着的么。”
说的也是——魈约是不会在意这样琐碎小事的人,他的日常、除魔修行、一切的一切足够无趣又繁重,连与你的谈情说爱,都是杀戮与修行中挤出的零碎的时间碎片。你收纳羽毛的小瓶、这种冗余的纪念、隐秘不可说的想要收集他的一切的少女心思——他没有时间,也不会想到去过问。
……大概吧,乍看是如此,一段关系能延续,凭借的不仅不懈的奔赴,也有聪慧的对对方的了解。你转着羽毛罐,在夕阳一点点沉进黑青色的天衡山体后、留下余晖挂在窗框上时,起身给心形罐头换了个更隐秘的收藏地。
几天后,趁魈不在,卧房大扫除,你再翻出罐头,拿出的那一刻便愣在原地。手中刚捏着一把从屋内边角搜罗来的大小不一的羽毛,另手捧着那只罐头转了又转,讶然地眨眨眼。
打开木塞把羽毛放进去,还差堪堪一个瓶口就满了,你取出一撮羽毛夹进书页中。
入夜魈回来得不早不晚。面色温温地,好似无辜又不知情,爬上床自然地揽过你的腰,额头抵着你肩后,阖眼欲眠,先放轻了呼吸等你睡着。半夜时仙人睫毛动了动,睁眼,视线越过你的颈子凝视你的面容,确信你睡着后方起身光脚下地,悄悄地在屋中找起什么。
拉开抽屉,动作一顿,小心翼翼地捧出那罐头,借月色抬起一只手臂;手臂上已稀稀拉拉地生出一些翠色羽毛来,他指头抚摸肩膀,在其中挑挑拣拣,要好看的,但不能过长,免得她生疑……
“——还说没有动我的东西?”
魈脊背一震。床上人已醒了,从未睡着过。他僵硬地转回颈子,见你恼怒地抱着手臂,又是一脸心疼,看着他那只露出的手臂,那神色就像一声训斥。
没脑子的大笨鸟,好似就在这样说。
他看了看罐头,又看了看你,完蛋,中计了。
“果然,这几天晚上你在悄悄地往里面放羽毛吧。”语调冷下几分。
他垂下头,“你别生气。”
你被这一声软下的声色哄得心也软,下床说,“可是我每天把屋里能捡的羽毛都捡干净了,你是哪儿来的新羽毛?”说着说着,语调放缓,想到了什么,冷声道,“——魈。翅膀伸出来。”魈咽了一下,双臂化形给你看,你数着上面层层叠叠的羽毛,“……怎么翅面的羽毛没少,不对,你彻底地变鸟我看看。”
鸟犹豫,被你一瞪,懊悔不该连夜行事,该隔夜的,又想隔夜也不够遮掩,闭着眼受死般的“彭”的一声成了圆滚滚的大鸟咕噜翻上床来,怯怯地伸给你半门高的翅膀。你反手捏住它肚皮上的一块肉不让躲,抬起那翅膀,见到了光秃秃的咯吱窝,瞬间瞠大双眼。
“本来这儿的羽毛就难养,你这蠢鸟,为了掩人耳目还专门拔这里的毛……”痛心疾首得直吸气:“你知道为了把你养得羽毛丰润我都做了什么吗?!”
鸟被骂得一哆嗦,咕了一声。
“笨死了!”你抬头,“——会喜欢这些羽毛是因为喜欢你啊!喜欢收集羽毛也是喜欢你,你怎么会这么笨、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生气地拍了一把猛禽毛茸茸的颈子:“把自己的羽毛拔下来哄我……”
见你音色开始颤抖,要难过,鸟慌慌张张地垂下头,紧张地咕咕直叫,你把羽毛罐头拿过来,拿出那几根明显完整的羽毛,不断地在他翅下肤表比划:“还,还能长回去吗?”
那双小手爱存地摸着他毛茸茸的一切——颈子、下腹、翅面,后背,然后又转回覆上那秃了的一小块腋下,着急地用羽毛一根一根地贴上去,比着比着,魈心里才真正觉得懊恼,不是因事情暴露、不因她伤心难过,而是从一开始从根本的观念上他好似就做错了。讨好心上人的方法从一开始就错了。
鸟垂下头,眼睛亮晶晶地咕了一声,道歉说对不起,下一次不会了,然后人不得不面对木已成舟的事实,羽毛拔下来,长不回去了。颓丧地把罐头合上一甩到旁边,抬起双臂用力地抱着那节热乎乎的羽毛密集的颈子,说你不懂,蠢鸟,这类冗余的纪念、收集羽毛、夸羽毛好看,喜欢的不是羽毛而是你——是你才对。
想收集的也是你才对。
“咕。”鸟轻轻地笼络着翅下的人类,说知道了。
“明天我把罐中羽毛都取出来,做一只绒花魈鸟吧,”被翅膀拥挤得几乎陷进胸羽中的人类贴着猛禽的肚皮仰起头来,叹了一口气,说话时唇中吹出的气流带动几根泛白的细小绒羽:“蠢鸟,不要再傻乎乎地拔毛装满它了——羽毛一定是长在你身上才最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