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最近精神状态很脆,凌晨忽的眼前浮现鬼图,清醒地看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飘来飘去,灰黑的人脸,扭曲的五官,和不像人的东西,我吓得抱着被子吱哇乱叫魈魈魈——我要是被吃了以后谁给你做杏仁豆腐!
只喊了三四声,那些脸忽地被从中劈开,变成一道道逸散的青烟,白光温柔似雪,轻飘飘落在我眉心,送了点瞌睡,我早就撑不住了,团在被窝里阖眼睡去。
次日醒来,他立在榻边,拧眉揣了几分怒气:“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抱着魈鸟木然地看着他。
哦,忘记介绍了,这位是我的守护神,降魔大圣魈上仙。但这是他首次夜晚去了还留在我床边。
“抱歉,”我讪笑,“给您老人家添麻烦了。”最近累到进了次医院,我好像又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他瞄了眼我手腕:“予你结的护法的绳呢?”
我攥着被子:“为了洗手取下来,然后——”
“被它们钻了空子。呵。”魈挑眉,一副你真是不怕死的表情。
我赔笑:“这不是有您嘛。”我不敢跟岩王帝君说降魔大圣这几年的业务大半都是我贡献的。我怕吃天动万象。
我不常有梦,但一犯祟梦就是大凶,最近事情太多,噩梦越发嚣张,骨血、霸凌、鬼脸一波接一波,最低级的手法、最直接的精神暴击,极为不讲武德。他便频来入梦。
他也是鬼,但是好鬼——即便傩面一戴谁都不爱。
通常的开场是他戳着我脑门呵斥“抱着你那玩偶躲远些”,我便抓着肥啾,裹好小毯子,缩在梦境的角落看他大杀特杀。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某夜结束战斗的背影,他先揭了沥血的鬼面,枪尖在地面一点,那蓝光飘向他背后,继而转身缓步走来,墩身点了点我的额头,浓厚的血气、汗气、魔物的腥臭,与他自身独特的仙香纠缠缭绕,我从膝盖中抬起头,看到他连睫毛都挂了血珠,一眨眼扑簌簌掉下好几颗,对我平静地说:都解决了。明夜见。
有时开局就是地狱模式,出生在鬼怪堆中,他就直接杀穿所有屏障冲进来抓小鸡般把我拎走,刀光劈开血路,我闭着眼紧紧抓他颈带,盲人摸象跟着他走。
很荒谬,但是,我有史以来见过最恐怖也最强的鬼在尽心尽力帮我驱邪。说出去怕被人说我在编同人。
而我要付出的代价是定时上号给他供奉杏仁豆腐一盘。外加他业障时奉献自己(划去)
——我不想称其为交易,与其说各取所需,更像冥冥中的巧合。我还能嘴硬说没遇见他前我自己也能捱过来,但后来不得不承认:弱小的人类就是由奢入俭难的,被惯坏了就再也回不到从前。若现在让我独自面对邪祟,我直接躺地上等着被啃。
魈恰好祓了今夜的邪祟,靴底用力碾地面蹭去血污,咯吱咯吱的像白噪音,听见我的话,收枪时好像喃喃了句“没志气”。
我缩在角落,挥挥被子的一角,他就抿唇不说话了。
良久,他哑着嗓子开口:明晚见。
我想了想:“明晚我不一定做噩梦,你别咒我。”
他瞪我,气得牙咬紧了,“那最好是。”
02
“……”
一滴汗凝在我鼻梁尖,抬眸时掉到下巴,我舔了舔唇边的汗渍,抱着血乎乎的大只肥啾往角落缩得更小。
“魈……”
噩梦已经结束了。
六瓣盈溢绿光的玉石嗡鸣悬浮在鸢枪枪尖,滴落的腥臭的液体在雾蒙蒙的地面沥出一行细细的黑赭色血迹,沿着我一路逃窜来的杂乱的脚印蔓延到远处那片堆成小山的了无生气的魔物尸骸。
我不敢看他神色,浸汗的拳心捏紧:“我——我错——”
“为什么、不唤我?”
即便我没有看他,已经从语调中听出他快气疯了。
魈两瓣尖尖的兽牙咧出来,金瞳烧亮燃着前所未有的火,方才杀得七进七出勉强将她从鬼怪口中夺出来,她死撑着不唤他的名,可他现在浑身是血,想敲她脑袋怕弄脏了她的脸颊,只好站在一臂远,足尖抵着她影子的边缘怒极地问她。
“……”
我把脸埋进肥啾里面,心虚地发着抖。
“你很忙。”
良久,埋在玩偶里的那个小人类发着抖说道。
魈捏枪杆的手松了松。
“……我不想总是依靠你。”
魈抿上唇,尖利的兽齿在人类看到前收回去。
我说完抬眸,看着他浑身浴血的模样,他是唯一如此狰狞污秽入我梦境我却不怕的恶鬼:他已经没有了人样,血迹糊花了他青面獠牙的鬼面,细腻狰狞的纹路全看不清。
“——这是契约。”他松开了和璞鸢,那杆枪在枪尖朝下触及地面化作温柔的蓝光前,轻轻地抬起我的下颌。
我顺从地让他枪尖挑起我的下巴。
他打量许久,确认没有受伤,语调些微缓和了:“……你在违约。”句子却是结结实实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
“哦,”我埋在玩偶里闷闷道:“我道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他默了默,一身甲胄在蹲下时咔咔作响,轻微的金属撞击声来自小香炉从他腰侧滚到大腿间撞上三枚虎铜牌,好似还有一声极细的轻轻的叹息。
我从肥啾里抬起一只眼睛瞧他:“?”
魈轻轻抬起指尖,我不知他要干什么,但还是小心握住那根半空中伸过来的手套包裹的手指。
我这才发现我手腕已经抖得握不住东西,但我还是用尽力气捏紧他的那根食指,下一秒那根手指钻过我的虎口、整只手圈住我的腕,将我连胳膊带人拽进了他血迹斑驳的怀里,青色肥啾失去了抓握,咕噜咕噜滚出两米远,在地面曳出一道浅浅的血液的痕。
“——魈!”我惊呼,脚腕蹲久了,一时控制不住平衡、栽进他胸膛里,被两只健硕的胳膊紧紧圈住。
我依进身后那人怀里,贴着他不断起伏的血染透了的背心的胸膛。
几米开外趴地的棉花玩偶屁股朝天,小小的深青色尾巴同样脏兮兮沾了血。
喋血的仙人在我肩头深深地、眷恋地长出一口气:“……”
“方才晚来哪怕七八息,便是我也来不及了。”
他一路踏风风轮两立驱往被魔物撕来扯去的小人类身边,哪怕晚来一时半霎她也会顷刻被淹没吞噬、或者扯得七零八落,他为她的梦境镇疆护法两年已久,从未见过如此汹涌无尽头的兽潮——幸好他行有余力,否则她的梦是彻底堕为业障盘踞的死地了。
我眨了眨眼,侧头用额角撞、或者是蹭蹭他,“魈,”以我现在仅存的力气不知这动作该被形容为什么:“魈。我错了。”
颈侧那汗水濡湿了的发顶抬起来,金瞳一瞬不瞬打量我:“……”
我心轻轻跃动了一下,觉出点不妙:“?”
缠在我身上的双臂动了,准确来说是往很不妙的地方一点点挪动。后颈传来的力道将我猛按进他怀里,唇上覆盖一层滚烫的柔软的绸缎,不,是魈的唇,因为太过干燥,在我脸上磨来磨去仿佛粗糙的痒人的布面。
“魈……”我挣扎着撇过脸,下一秒下巴被狠狠拽回咬住:“——啊痛!!!”
下唇被叼住了,他像叨人的鸟死死衔着,尖牙深深陷进我唇里,尖锐的痛感一霎逼出我眼角的生理泪水,他眼疾手快用大拇指按着揩了,指腹在我脸侧抚弄着。
直到再次睁眼梦境的上空一片茫茫黑暗,我才意识到竟被按在地上钳住了,他松开我快出血的下唇,头往下埋,我的心跳霎时落空,张皇捏住他后颈,但来不及开口就被叼住了颈子,像被猫逮住的耗子那样扑腾:“魈!……痛……!!!”
“我很怕……”干燥的唇风死死贴着我耳侧,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带着稠郁的血气:“……怕你出事。”
“怕你不会再上线了,你不会出现了,你又不要我了。”
“我不会不要你的——!”
腰腹无死角的搂抱徐徐下劲,他抱得太紧了,我的视线都要被揉碎了,我五指卡进他小臂与我肚脐间隔开点喘息的空隙。
颈窝的翠发脑袋呼哧着一进一出的芸芸热气。
“……”
良久,趴在我身上的夜叉往上爬了一点,脸颊凑到我视野正上方:“亲亲。”
我被叨得唇还痛,但抿了抿嘴,一下子不忍也不敢对浑身是血的仙人开口拒绝,缓缓闭眼算作默认,他一手撑在我身侧,一手轻轻伸进我后颈的碎发中抬起我脖子。
唇被一下又一下尖利地撕咬着,我双手扣在他胸前,那只降魔杵随他歪头叨人的动作晃动了一下,然后轻轻停在我手心中,我握紧小杵,浓郁的血气逐渐淡薄下去,他周身的风元素力缓缓流动将我和他包裹其中,肃杀的风刃绕着我的腰一圈又一圈护主环绕。
想出去是万万不能了。
“嗯……”他忽然松口,鼻尖蹭蹭我的左脸,像巨鸟的喙蹭了蹭发抖的小人类:“稍等。”
“嗯?”我晕乎乎看着他,被亲得不知南北。
他金瞳一霎亮起,“你梦境中奸佞化作的妖魔邪祟源源不断,”他回眸看向身后,远处已经失去生机的魔物堆不知何时隐隐有复活的征兆。后颈发间的五指轻轻抽回,握紧召出嗡鸣的鸢枪:“不必担忧。我会为你护法。”
“……再杀一次便是。”
03
无论梦境空间维度如何广阔,我总能第一时间找到她。她说这是夜叉神通广大,夸赞我威能,然我并无三首六臂,亦不像她所说如什么与我似名的「齐天大圣」凛然正气,我所行杀戮仅为奉岩王帝君最初的意志的契约。
……不仅是契约?不,她说错了,确只是契约。
夜叉骁勇善战、但说得难听些是只会搏命的……罢了。若说出口她定又不爱听,还是不说了。她觉得是便是吧。
她不知梦境为邪祟乘隙潜入之由乃她心生恐惧,而我能祓除,却也因她——一个小小的与我签订契约的人类的迟来的勇毅。
但每次她用亮亮的眸子看着我,我便也只能附和。
这次也如此。
她立在一地尸骸前,小腿肚子打着颤,却先听到未收起的和璞鸢枪身嗡鸣、转眸钉住我:“魈?”
“……是我。”
她眼睛一下子亮了,扑过来依在我怀里。
我勾动小指,仓皇的流风涤净胸前血污,不知所措。
她额前,鬓边,颈后的发凌乱披散着,发丝柔软地弯曲变形,像戗了毛的团雀挤压在我胸前。
我手夹在腋下扯掉手套,五根指头落在人类脆弱的后颈,指甲伸进去轻轻搔着她碎发发根,人类的毛发与我不同,它们太过柔软,我总担心掌心囤积的流风将她弄伤。
可她不怕。
我掌心不受控制地下放到她肩头,指头捏住她肩上凸起的骨身的侧面,她毛茸的发顶抬起来,光洁的额头撞了一下我颈前的念珠,降魔杵在她眉心印下一竖浅浅的红印。我听到我的骨头咚咚跳,我的……靠近胸膛的什么骨关节,某几根血管,或别的。在跳。
“魈,”她吸吸鼻子:“我冷,……能抱住我吗?”
——当然。
我折起小臂伸到她背后环住她发颤的肩,不多问,不多说,只照做就好了,免得多生心绪。
她胳膊鬼鬼祟祟抬起来,摸到我后背,扒着不松手,生翅根的两片骨片被她一霎摸得瘙痒,我下巴重重压了压她发顶:“莫闹。”
她手放下去,松松地环住我的腰,转而赌气似的用指甲拨弄傩面突起的獠牙,面具边沿轻轻撞着我的裤腿。我哼了口气。
……罢了,还能嬉闹,没有为妖魔邪祟或业障挟持心智是一桩好事。
镇守璃月乃报帝君赐名没齿难忘之恩,为她护法,亦同此理。但她说这并非……交易。我不理解。
自千年前魔神战争发端起,我的梦境便一度随荻花洲荒芜,山溪涨退、业障焚过后更是直接成了寸草不生的血色焦土,自从遇见她,噩兆,心魔,业障……她一来便消散许多,我甚为感激。如今她在异世彼方遭灾,我前往护法,是合情合理,于契无违。
即便我只是她行过千万世界之一。
我不在乎。
交易或报偿,凡我有的,能给予她的,全都给她,我绝不会犹豫分毫。
——人类实在太脆弱,百年时日亦不算多,在帝君的引导下人类在魔神战争残骸后建立璃月港,此后时节流逝,年岁变迁,我便越发不放在心上,自从她来,才变了样。除她以外,我无所求。
我入她梦的法子与邪祟无异,皆需她敞开心扉。但送我走容易,送那些魔物离开可难,由此我便日日入梦。起初她遇见我,还会惊诧,如今一见邪祟就开始猫头探脑觅我行踪。真是惯的,也不怕被叼走。
我细细揉着她后颈碎发,细密发根柔软易折,以期将她哄睡了、封闭摇摇欲坠的梦境,一夜的祓魔就算结束,她却翻开手心张开双臂在梦境中幻化出一只肥胖的圆形生物:“呼,我要抱着它睡。”
我手指停在她发间。
低眉看隔在我与她中间的名为肥啾的生物,算来是我第三次见到它:“你要,抱着这个睡?”
她理直气壮点头:“没错,每次你没来的时候全靠它给我安全感呢。”
我手指隐隐想要捏住她后颈,将她整个小人类叼起来。
她纤细的胳膊与鹏鸟比起来实在太小,我右臂一展,化出半边翅膀原形,那玩偶就滚落到地上,她弯腰去捡,我右翅紧紧地圈住她。
她费劲地在我翅膀中周转,方寸之地,周转不开,她转身抬起眸子盯着我:“?翅膀收回去。”
“……”我眨眨眼。
“收、回、去。”
我挪开目光。
“魈——!”她拖长语调念我的名字,我只好扇动翅膀敞开一条勉强容她弯腰的缝隙,她躬身抓起布偶拍拍灰,塞进腿下垫着坐下,连带我的翅膀也被压住一半,我只好蹲伏下去,左臂小心圈住她的腰。她就着这个姿势,脸颊贴在我心口,缓缓闭上眼。
人类实在是……太脆弱了,弱小得刚一团在翅膀里,就呼呼打起瞌睡。
我已尽力将半边翅膀化小,依旧高过她半个身段。
几声呼吸声舒心地飘出来,与我契约的旅人不安分地动了动,压了压臀下玩偶,贴伏在我胸膛偷一宿睡眠。
她眼周黑黑的,闭上眼后,愈发浓而明显,凌乱的发顶往翅膀里缩了缩,蜷着不动。
我屏息咽了一下,右翅在她腰后圈紧,密不透风地,为她环住热量。
她说这不是交易,我末了忽的想起。
或许……我能渐渐开始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
我闭了闭眼,忍住脸侧炸出的金鹏翠羽,单单化形一只翅膀以如此可怖的姿态哄睡,最后以人类的方式啄她一口。
她称之为吻。我记得。
04
脸下淌进一滩热的,腥得作呕,妖邪的样貌在一瞬消失不见。
鼻子内壁受刺激,痒,想咳,昏天黑地把胃水也一起吐出来,喉咙热得烧,叫出那一个如雷贯耳的呼之即来的名讳;“宕”地一声,前方极近的地面微微颤动,枪影强势地挤涌进狭小的梦境,投射下来灰黑的身形。
我闭上眼睛,剧烈的心悸在见到身前那只半靴后舒缓下来,肋骨这才不被震动得那么疼,几乎不能开口说话:“想不通。我其实很久没想见这样的事情了……”
他步伐声缓下来。
怎么开口又是狡辩,什么烂毛病,我自嘲地垂下头颅,声音低弱,“……好吧,其实现在很需要护法夜叉大人的护法。”
“刚才魔物把我衣物都抓烂了。”我死鱼翻身,双臂交叠于前,紧紧捂住自己,“有点狼狈。”
魈看了看我裸露的大腿,仅剩二两布的裙腰,肩与胸膛赤裸地暴露着,瑟缩于寒冷。若是两年前某人必要念个诀非礼勿视,如今只是扬眉吐一口气,音量略高,“……有点?”
我眯开一只眼睛,他脸色不算好,赶紧改口,“啊,拜托了帮帮我吧上仙大人。”亲友对我的评价是人死了三天嘴还硬着。果然没错。
我以为早忘记了那些肮脏的充满恶意的事,但这一梦太过真实,打得我措手不及。……失策了,我和他都失策了。
魈不答。我咽了一下。
“上仙?”我弱弱地唤道,“莫西莫西?”
脑门被按了一下。手指头点了点,更像是一记戳弄的应允。
“……哦哦,就知道你不会扔下我的。”我费力地往他脚边蛄蛹。
又被戳了一下。随之小肚子被强力的臂弯捞起来、掂麻袋似的翻了个面儿,托在身前;另一手垫着臀部,以此暴露面最小的方式把我抱了起来。
银光微闪,我眯了眯眼,他肩头鬼面不知何时褪下左肩,温柔地覆在我胸前,沉甸甸地,也挡住不该看的地方。
还挺绅士的。我歪了一下脑袋,在他胸前蹭去额角的汗水,软绵绵地赖在他身上。
“有空吗,我和你讲一讲。”“你讲。”
回不了头看地上魔物,像于千军万马中取来的战利品,被他独一份地抱着,小心翼翼地运回客栈去。
“这次我坚持了很久很久,特别久,”我小心翼翼觑他一眼,光亮正正好,他侧脸与喉结的形状极漂亮,“我以为会慌乱一点,但没有。即便在梦里也很冷静地解决问题……”
“……等等,你在生气吗?”见他下颌骤然紧绷了一下,我心也提起来。
“没有。”他舒气道,“……继续。”
“哦哦,但是想起那时的自己,”顿了一下,“站在她身边,总觉得有点难过。”
他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那你是希望我夸你还是如何。”
“真的?那夸一下下就好了。”我眨眼。
“愚蠢。”
“………………QAQ。”
我知错地垂下头,脸颊蹭蹭他,胸口衣物碎得七零八落,烂成了横竖几道碎布条;他看了一眼便飞快收回视线,极低声地哼了一声。
没有受伤。说着,我还描述了一下相由心生的邪祟袭来的场景。只是被魔物从身后抓了一爪,幸亏躲得快只烂了衣服……
他抿唇一言不发,脸色黑得要刀人。冷风砭刺到骨头里,于是往他怀里更卖力地钻了两下,下一秒飘带一股脑进怀里,与傩面一同塞得我怀中也满满当当。“给我了?”我讶然。
“借。”惜字如金。
“哦哦,”我满足地抱着他身上物件儿,他脸色略黑地抱着我。客栈打烊声与人声传进耳中,听来是极为遥远的一道声音,直到回到那楼的下方,包围在偶然眼熟的几个食客的问话中,我才知魈是真的一步一步抱着我回家了。
“这不是旅行者吗,好久不见。最近怎么都没见到您来客栈吃饭了啊。”
我眼神暗淡,不答话。魈侧身将我全数挡了去,一点不教人看见。
“……一次、艰险的委托,”从未理会凡间寒暄的仙人此时蓦然开口,“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缓慢地睁大眼睛,视线上移。
“原来是接了那样一个危险的任务啊……”我听见镖师再斟了一杯酒,“我就说旅行者肯定是去干了一番大事呢。”又过来一个旅行商人吃着日落果,气味清甜,是吧,看旅行者这副虚弱的样子,是去对战什么古老的魔物了…
眼见人越来越多,魈轻磕靴子后跟,抱着我在人前瞬移。
“不管他们没关系吗?”我问,身子被放进暖热的被子堆成的小窝里。
魈冷声,“不用,不认识。”
很好。我安详地闭上眼睛。
鸟最会筑巢,如今我是体会到了,这一个床榻的形状也不知他怎么想出来的,被子围成卷儿中央正好放下一个我。
“……如果每次都能有上仙亲自接送,感觉做噩梦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了。”嘀咕着,脑门被倒轻不重敲了一下。睁眼见他眸中的谴责,我故意在他面前吸一口飘带,绕在手指上把玩,“嘿嘿,毕竟我蠢蠢的嘛。记吃不记打。”
那带钉手套停在半空,手指微微蜷起,仍是敲一下的姿态,“……”
所以才说她蠢,不知心中在难过了,往往梦境为之变动才发觉。
魈牵起我一只手臂让平展地举着,仔细检查了起来。
我垂下脑袋,第一次被他这样小孩子似的照顾,全都看光了,微微地脸红。……然而喉咙里一个字都蹦不出来,说不出话,回捏一下他手心手背。
感谢、感谢带我回家,悄悄想说的是这样一个意思。
后来被按在床上,大腿被抬起,衣衫尽褪,砂感手套抚过圆润的肩头,我感到他目光上上下下、侵略着我的身体,但目的还是为了检查我的安全。
“没有受伤。”我复言,喉头酸涩,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只是衣服坏得彻底没法穿了,等做一套新的,估计这几天要闷在你客栈歇息了。”随之大腿被放下了,被子轻轻掖进腰后,动作像是要把我裹起来,我嘴快地说道,“那个,这几天你不会赶我走吧?我可以做很多事情的,我,给你做豆腐、驱除业障包括暖床都——”
张了张嘴,再也发不出声音,我微微张大眼睛。
被禁言了。
魈放下指尖,那一双冷冽的金瞳直直看过来,眉心微皱。“难过就不要开玩笑了。”
我对上那一个视线。
“至少对我不要。”他说,神色有些哀伤。
“…………”我眨眨眼,他表情很真实地刻在我脑海中。
我大概是真的有点蠢吧,我想,否则怎么会一眼看不出他在难过。
但是没关系,再嘴硬的旅行者亲起人来也是软的。我嘴巴动了动,无声地,噘嘴亲他一下。
魈脸色的僵硬缓和,别过脸,“……贫嘴。”
……我什么都没说,上仙。
后来任凭我如何做嘴型,魈都不给一个眼神,摸着我后背检查了每一处便扛着人进浴室,水一开,热气升腾、白雾芸芸中我的手腕被一只手托举起来。
我顺着那一只手看过去,正见到他合上眼睛。
洗吧,魈说。眉间责备一去无踪,声音柔柔地,但颤抖的喉头和红红的耳尖还是表明有那么一点想看但是忍住了。不会赶你走、也不会……不管你。他将我腕节更用力地握紧一分,说,只要下一次,也记得唤我。
05
墨色天穹没有一丝云。无数宇宙星粉般的轻飘飘的细小亮面儿不均匀地铺进天上去,衬得铅蓝色天际如火候过头的几近透明的焦黑薄饼,大有摇摇欲坠的势态,好似快落下几块砸到人头上。而大地是未开的砚台。我矮下身子进入艰难打通的连通她梦境的裂隙中,轻挪着碎步,以手化地圈出一金光庇佑的圆,在其中起身站定,环视四周,挥舞几下,指头湿漉漉地沾上点潮湿感。水汽渐凝,似大雨欲来;我想竟到了如此境地——是她梦中美景与好心情一同不见了。目之所见唯有一臂内我周身散发的莹莹金光,但不出两臂外,这点幽微的亮就被大地弥散的浓郁黑死气吞没。没有旅人的踪迹。准确地来说,连人的痕迹都没有。只见鞋面以下浸没在无实体的死气中,我甚至看不见脚踏的地面。
我从那指头画的一圈金线中踏出去。“……■?”我呼唤她,不知应当唤她在提瓦特的名字,还是我熟知的那独一无二的名字,思来想去,唯有漫漫星子沉在如墨的厚重天穹里,于是我停下呼唤,在黑暗中小幅度地抬步,摸黑地一步一缓地找过去。
应该是不大的,这梦境之地,一直是不该变化的。这里充盈着的一度被她喻为在提瓦特寄予的全部,怎么如今全都不见了呢?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天——大大的天空,像赤红的大张着的眼睛,瞳仁往下滴着水。我仰头,凝视那稀碎星子不匀的天盖,星星的地方亮得如被挖空了,我有一种世界出现了畸变的不妙感,于是加快脚步地寻找。
“■!”
忽然轻快的脚步被黏住了,脚背沉甸甸的,黏上粘腻的湿润泥土般,抬不起来,我屈膝提脚甩了甩半靴,却越发沉重,只好把那靴子舍弃,踩着袜子以裸足的触感踏进如泥沼的前方。
那是什么。——我的望舒客栈吗。斜前方的扁平背景中好似透出了隔着布幔的落光,因而那片特定的背景由浓黑转为铅灰色,其中突兀显现了影影绰绰的高耸的轮廓,一幢纯黑的高车之所。它矗立在一片方正的平岩上,像一副因墨透纸背而卖不出去的劣质泼墨画,同时笔画粗糙到形似张牙舞爪的海市蜃楼。我无法辨别,那是我的客栈还是什么——丑陋的赝品。但我仍然走了过去。客栈下的平台外,该有一座石桥,桥上该有行商,桥尽头有疏落有致的铺子,铺子上有瓜果,瓜果该向我飘来甜香。可我只听到了喑哑的咯吱咯吱的流水声,提膝时裤腿擦过无数竖直生长的荒草的沙沙声,和赤裸的脚底的袜子渐渐地湿得卡进脚趾间的粘腻触感。我提起腕子把鸢枪如风扇叶似的转了几圈,杀开面前那从看不见的草,来到那“客栈”底下。应当是底下,因为那远处才能看见的轮廓已然重又消失了。
这里的一切只剩下客栈了吗?她又在哪里,又或是已经离去了,我不知道,这里的通道许久未曾打开,如今是我冒昧造访,可是若我不来,下一次这里是否只会剩下百年前的荻花洲的好几倍的惨状。
我试图走上客栈,但这很难,不仅是平平无奇地重复着抬腿的动作,还要对付随时变化宽高度的台阶,踏上一连串看不见的东西并保持着前行,我记得她修缮的地方是在何处。多亏她曾经的努力,现在的我不会踩空。我垂头,在一个地方停顿了一会,而后折身往斜后方继续上行,我有些懊恼千年前命人将木梯修得如此曲折了。她初次来见我时,是不是也面临着这样的难题呢?
奇迹般的,我脚下斜面转平,我意识到自己踏上客栈顶层,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接我,即便有,想也该是黑乎乎的一团,还是罢了,我去找她。我记得我的客房在何处。心念一动,屈膝往上腾空一跃,找到那屋外墙壁上的窗户,推开。
一团微弱的金光正安详地蜷在我的卧房的床上,倘若那坨巨型黑豆腐块的确是床的话。我离了窗框,进内收枪,床上那只贪睡的小金团雀一动不动。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点在她鬓边,像雪;我碰了碰她脸颊,我确信、或我尽力使这一触碰无声且轻柔,可她的眼睫动了动,那是一种痛苦的颤抖。那双亮亮的眼眸没有睁开。
“■。”我用大拇指轻轻地擦了擦她眼角:“……■。”
“好多好多的灯。”她微弱起伏的胸膛忽而剧颤了一秒,沙沙的声音如气流穿过的不是她的喉咙,而是此刻的客栈。她醒了过来,却不睁眼见我,如同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没能守住什么似的把一切挡在视野外。故而此地才变成了黑色。
“亮起的燃烧着的千百盏灯。里面有一盏不生不灭的,是你的,我拼命地找又找不到。然后连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了。我感觉不到了,魈,我的……”她向墙的方向转过头时眼角沁出一滴细碎的光,流进发鬓。她闭着眼自言自语,摸着胸膛,“这里的什么好像坏掉了,和灯阁一起崩塌了。我没有办法感受到。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我扶着她的肩膀,并不急于把她扭回来,而是在她背后墩身,用额头抵着她赤裸的肩,“……是我来晚了。”
“来早了也赶不上的。”
“你回头看看我。”
“我不想看见你也是黑色的。”
“我不会的。”
“你会。”
“……不。”我说,“我不会,■。我不会问这里的一切都去了哪儿,我不会问你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只在乎你。”
手心下瘦弱的肩膀颤了颤。良久,她把脑袋往胸前收得更低。“日月星和倒悬的天消失了。客栈不见了,大家都离开了不带上我。我什么都记不住了,想不起来你是什么样子的。”
我双手沿着那肩膀往下,轻轻地拽来她一边手肘,托起那紧握成拳的手落上我胸膛前正中央,在触及的瞬间,那五根手指送开,如蔫哒哒的花点了点我的身体。为着这样的事鸵鸟般的缩在床上闭上眼睛,却什么都解决不了。于是我说,“来触碰一下我,嗯?”
她转过身来,以反手的姿态变为向前伸出小臂,很自然地往上转了手腕斜斜地摸上我的脸颊侧面。掌纹贴合脸侧线,轻轻地掬拢揉了揉,她忽然一下子用力地睁眼,亮闪闪的眸子颤抖了两下后定在我脸上。
“魈。”
“嗯,是我。”我维持着下巴不动,歪斜脑袋蹭她手心,“……在的。”她又揉了揉,不说话。眼神相对的一瞬,她眼底流转的光有怯然,我与她在黑黢黢的不知光源来自何处的空间一言不发着,暗暗地佯作不知身后万物发生了什么,被焚毁了或融祭了都无所谓。我只希望她安好。
“……你会怪我吗。”她收回手,眼中的光一点点变大,从躺着的她的眼眶中,往下流出来。
“不会。”我闭了闭眼,摇头,双臂一上一下把她从榻上拖出来,她试着挣扎,力气不如我,放弃后被迫跪在了我大腿上,抬起一边膝盖轻轻地击了一下我的肚脐,表示她很不满。
我屈膝蹲住,从胸前取出纸包,那串黏糊糊的糖葫芦的糖已经被体温捂化了,我费劲地撕开与糖皮合为一体的部分牛皮纸,她环着我的肩颈,看着我撕扯手中之物。“这团黑黑的是什么?”
我看了看红山楂与浅金色糖皮,即便裹了牛皮纸,也不该是黑色。我说糖葫芦,她说你还会做糖葫芦?我噎了一会,摇头,“是托人做了些你爱吃的,”但除了糖葫芦,其余一律碎在了路上。
她接过去的手顿了顿:“谢谢。”
她垂眸嘬着葫芦的糖皮,我忍不住抚了抚她发顶,摸了两下自觉地收回来,守着她一口一口吃夜宵。她说吃东西时人的心情会变好。我有一次记起了,后来思念她时请客栈人做一碟杏仁豆腐,却手艺都比不过她,只让思念更甚。
她缓缓咬下最后一颗红山楂,我目光从她湿润的唇上挪开。“接着睡吧。”我说。
我拨开她额前碎发,飘然如拂去她发间的雪,她梦境实在静谧美好,可我贪恋的并非她美梦。“你说过的,不要为了失去的一切难过,否则就要错过即将得到的了。睡吧,我会为你护法的。”
薄脆的糖皮在她嘴里咬出嘎吱的声响,她钻回床上,掀开那层黑软布的一角:“一起吗?”
我扭头。“不了。”
“哦,”她撇嘴,不再邀,也不挽留一句什么,睡下很快没了声响。
我回头悄悄观察她睡相。
手指紧紧抓着脸颊边的被褥,红润的嘴唇动了动,弧度几不可见。
与她梦魇缠斗已久,我习惯了听召潜行于她梦中,不需要我时仍能破开次元间隙来到她身边,渐渐阴暗的心思冒头,想夜夜来陪她。……这是贪心。嗯,我知道,心生贪念是不可控的,我还未做到心缘皆空。每每听召来她梦中守护,我的心都在唾弃着自己——我期待着如此动荡的杀戮之夜。但这一次我庆幸我的“不听从召唤”让我还来得及见到她、阻断她独自一人在客栈等待黑暗遍布全身。
我绕着她床四脚立下金光降魔印,辟出一方安睡的天地,向她身上虎视眈眈的黑死气暂时近身不得。
06
从无边的虚暗中重建原本明亮的一切并非易事。
要如何形容那失去的一切?——我见过的。世界上最纯真美好的梦境。识海透亮如倒悬海平面,精雕细琢的心思不错过每一处廊坊转角和千奇百怪的飞檐坐兽,垂悬的滴雨铃在风过时发出灵灵的响。该记着璃月的所有山川、所有见面的人的笑靥、用过的佳肴美撰、踩的小水凼、拍的雀儿、爱的人。该记得的——我与她一同行过的起于望舒客栈的旅途。层岩下受的伤流的泪结下的誓言。天下英雄永不陌路。可我从抹了黑漆的栏杆外看出去,大地是寂黑一片。什么都没有了。无论是忘记了,还是消湮了。什么都没剩下。
下一步该是什么。是我与她的连系。
我不知日出是何时,心算她已睡过一夜后,该是日出的江水地平线那儿,连江面都不见了,微弱的水流声几不可闻,我转头见她披着不知原本是什么的一层黑布走了出来。“这里不好看了。你不该来的。”她垂首盯着自己的肩膀,身前金发便软软地换了方向落到肩后去:“我记得鸟该是都喜欢好看的。”
我有些气恼,但未言明,她上前凭摸索也扶上了我手边的栏杆,从望舒客栈望出去。她眼中只有一片黑暗。“最先消失的是最初的……记忆。与你相遇的那一天。——某天早晨醒来我发现自己记不清楚了,于是,那天起客栈的人的面孔模糊了。即便后来想起了,也不记得那时的心情。我想的确是该高兴的,可该是怎样的喜形于色能让我一连截了二十几张图到处炫耀呢,我不记得了。于是几天后,客栈的某部分开始发出咯吱的噪声。”
“——接着是渐生的不在乎。假装不记得上一次庆贺用光了杏仁豆腐,开始忘记首年与你共度的海灯节的细节,也不期待再与你共度下一个这样的节日了。自那时起客栈外的一草一木便开始淹没进死气中,每一个地方落进夕阳后就一个接一个消失,最后一天,太阳也不见了。”
这一通长篇大论后,她转向我,微红的眼角有些亮光,“明明昨天还能流泪的,今天却只有些难言的难过了。或许明日连心痛也不会了,这样的爱人很失败吧,大圣?”
我把她拥进怀里:“我不需要一个成功的爱人。我只需要你。”
她依言沉默地抱着我。
这一切总有个导火索,是因什么而起的。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那一天我该陪伴在她身边,而非留她一人面对那些喧嚣的流言。怀疑的发生并非来自不信任,而是过溢的爱转化出的偏执,这样的心情溃堤而出毁灭了一切,人类会因此由爱生恨。我认得那些黑气,人类给它起的名字便是“恨“。我在她颈窝中闭上眼:“……我只要你。”恨也好爱也罢,是她就行,我不在乎。对我是爱还是恨——不必斟酌、无需自责,只要这汹涌到恨上一切的感情是只让我一人首当其冲便好。
那些梦,轻广的、没有边际的甜津津的梦,只要我的旅人还在这里就无所谓了。不要为我削足适履,不要因我失去那明亮的自信,不要追着追着就忘记了自己。不要在乎不记得——不必害怕不记得。
只要是你在就好了,其中爱恨我不深究,所以感受不到也没有关系,失去的以后都会有的。不要离开我。
她闭着眼,拍了拍我有些颤抖的脊背,额头往我的鼻尖歪斜过来,蹭了蹭我的鼻梁。“你的声音在发抖,为什么呢,魈,为什么为失去一个不够格的爱人难过。我直到现在都没什么兴趣看一看今年的海灯节剧情,即便那里面有你的出现。”
“不想看就不看了。”我说,“我在这里。”
我曾说倘若她也囿于黑暗,那么我会亲手……我做不到了。那是相识不久的一番故意出口的硬话,如今的我越发感到,对她示弱是一件如此自然的事以至于在心软前我也渐渐觉察不到了。“都是我的错,”我说,“我该早些来陪你的。”只要她还在这里,我就能忍受一切的失去。
*不要把自己当做生产美梦的工具。不要觉得自己是工具,这是你教会我的,不是造出的一切消失了就连自己也不需要存在了。*她的鼻尖一点点往下挪进我的颈窝,耗子似的埋进去猛吸了几口,抬头时眼神有一瞬失神。
有些好笑。我的额头抵上她眉心,“想做什么?”她舔了舔唇。“闻闻而已。”
重建失去的一切应当要依靠什么,是追寻过去,还是展望未来,我的思考一无用处。对如今的旅人来说,过去是她亲自舍弃的,未来是她不愿面对的,当下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急欲断舍离却拿不起又放不下的与我有关的一切。或许她说得对、我不该来的。我摇了摇身上的人,她正在我肚脐处埋着脑袋睡得香,没醒,被这微微地一摇晃,伸手抓住我的手臂,免得从我身上滑下去,然后一动不动地继续睡。
她咕哝了一声。我想,她是在梦中了,这是一个梦中梦。
我抬手触碰着她的眉心。
我眯上眼。高空投落下剧烈的光。金煌煌的阳光把一切都照耀了。我紧着眉头用手心盖着一半视线,发觉自己身处一处群山之中的盆地,茵茵绿草与镜水般的湖泊有规律地相互格嵌,显出一种不真实的虚构感。上方圆圆的碧蓝晴空被剧烈的光打碎出丝丝奶片色的云缕,随后我听到了什么——一声温柔的呼啸。像是鸣叫。我仰望上苍,大地上所有的草木都低伏下身去,狂风刮冷,而硕大无朋的金色翅膀的鸟投下天空之船般笼罩地面的灰影,它张开的双翼几乎遮住目之所及的所有天域。它漫不经心地掠过庇佑的疆域,而后再过了一阵,起了点风,大小不一的金色的羽毛似融化的雨雪般落下来。
我伸出手,我睁开眼。
毛茸茸的发顶仍栖在我胸膛上,微弱地呼吸着,四周黑黢黢的一切把视野重又逼回逼仄的一小片方位中。我摸着黑与她缓慢地躺下去,仰望着上空失去了日月星的倒悬的天。
夜叉极少有梦。一来梦境起于人心缺漏,心性不坚者,易迷失或沉溺其中,二来我所行梦游诸境法对自身的作用便有一门抑制,故而,方才见的该是身上的她的梦。为何是我——那样的我。
醒来后喉中干涩,我抿了抿唇,转动五指时掌心有刺痒,像黏上了什么。我举到眼前,看见一片掌长的金色绒羽抓在虚握的五指中。
河清海晏的鹏鸟展翼图,囊括璃月生灵千千万,唯独没有她自己。她让我守护的美梦里没有她自己。那是什么时候的梦,几年前还是几天前,为何一切都消失了却还能留下那个梦。而我一直在她的梦境中祓除的邪祟要侵吞的——也是那个梦吗?我在守护的一直只有我自己?
我想不通。我忽然发现——直到她对我的爱不存在了我才意识到——我从未真正地认识过她,她的心是伟大的还是卑劣的、自私的还是无私的、她对我的爱是占有的还是痛苦地放手的;在此处客栈变为丑陋的海市蜃楼后,我才惊觉有那么多可以走进爱我的人的内心深处的时机,却要么被我错过了,要么被她藏起来了。我抱着身上的人往胸口上拽,她哼哼了两声,自动爬上几寸后略有不满地说:“嗯?”
“……■,”我说,“我来帮你想起来,”我不希望这一切就这么消失了。我听过许多生灵的愿望,这次是我心中自发的愿望。我要向她许愿。我的愿望是:“不要放弃。一定还可以想起来的。”
07
那很难被完全呈现出来。他原本在梦境中的存在形式并非是一种触摸得到的实体,如今想要找到自己存在的痕迹,那便也不会是有迹可循,他能够想象得到失去的是仪式器具一类的必需品,想象不到若空亡的是喜悦心,又该如何。他把手轻柔地放在她手心下,托起她的手,牵引她走出漆黑的露台,下到曲折的之形长梯,来到客栈中层独辟的小厨房。此地唯余贯耳的死寂。
他听到过许多的愿望。因与岩王立下誓约承载此地业力,后又修行千年,便能一同听到这片寂静大地上的芸芸生灵的心愿。人的发愿。而没有一个愿望像这一个她。昨夜那金翅鸟儿铺满天空的昙花一梦。这是魈首次洞悉到一个愿望中满满装着的唯有他自己。——可无论那个失去的愿望中完全是什么、为什么、要他究竟做什么,寻回后才知。
然而与她重回大地上的第一刻,夜叉并没有开口询问。他的手掌轻轻举着她的荷叶袖边,另一只手却虚弯在她脊背后,以一种不触碰,却明显是温柔禁锢的姿态确保她不会逃出他的牢笼。少女大大的眼瞳环视了一圈,从四个方向转回了正中央后说:“好安静。”
“我不喜欢这样的安静。”她闭了闭眼,“喜欢安静的是你,我记得,你喜欢在身后那棵与客栈瓦檐齐平的黄金梧桐树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如果我不在,你就根本不在那棵树上出现。”我忽然低声说:“是的。”然后向正后方上苍回首仰头望向那乌黑的轮廓,在似是屋脊的纯黑轮廓旁,一圈茸茸的树冠好似正在恢复色彩。我回头看向她:“还记得什么吗?”她摇了摇头。
……我已太久不与她见面。我将虚抱的手臂收拢,接近她后腰,在一指的距离停下,继而凝视着她黑洞洞的瞳孔徐徐地道:“你说我总是抱着手臂眯眼看人,很凶,第一次见面,觉得我会吃人,你说我起初说话总是不自觉地冷淡,实则我自己是无心;可声音又好听又温柔。你说拥有那样声音的仙人,听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
她抿了一下下嘴唇,那片薄薄的唇瓣有些颤抖。“可是第一次见面,我消失得很快。我拒绝了你。第二次见面,你做了杏仁豆腐与满足沙拉……”“魈。”她忽然说。
我停下了讲述。
她双手捂上脸颊,我那臂弯彻底地环上她腰身,下巴轻轻地蹭两下她的肩头,凑在她耳边继续说:“然后你趁我用餐时,讲明了来意,从此像捕获一只鸟那样,用食物彻底抓住了我。”我闭上眼,用额头抵上她手背,“——我们去吃杏仁豆腐吧,我来做。”
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那手背翻转过来,又一次轻柔地捧起我的脸,我熟练地歪斜脸颊,轻轻蹭着她的手心。温暖的、细腻的、人类的手心——只为我打开。我不能只有在一种事物消泯时才感知到它的存在。我不应只在她不爱后才努力地争取她的爱。但我不管这些戒律,我不去考虑求不得;仿佛只要我不去在意可能失败,我就有了信心继续从她的心中挖出一些什么。我扶她在小方桌前坐下,她往着空无一物——墨黑的小厨房地板上,几乎彻底融进背景中的同样墨色的方桌上看来看去。“等我。”我说。我飞快地绕过桌子去灶台前做起了菜。
我拿起了食材。
“吃东西的样子也像鸟一样呢,脸颊鼓鼓的,小口小口地嚼很久……”旅人在我身后嘀嘀咕咕,我不满地哼了一声。“不敬仙师。”
烹饪中途。
“为什么喜欢吃杏仁豆腐?”她问。我吃着吃着,抬眸时跌倒在那双明亮如光的暖橘色眼睛前面,忽觉那是一束竟令我感到刺目的光,我垂下头,脖子有些僵硬。良久,脸皮微热地说:“……也许是像美梦吧。”
我并非喜爱所有的甜食。甜也不是我唯独对杏仁豆腐感兴趣的原因。但其中缘由,千年来,除她以外再无人感兴趣。又或有过此问之人都已作古。——如今连她也要忘记了吗。
我端起餐盘,在她面前坐下。
新做出的餐点终于是有颜色的晶莹剔透的一盘,样子可爱;她接过小勺,舀一勺,送入口中。
我期待地看着她。而她只是平淡地吃着,如同这一口与下一口无甚区别,然后渐渐地,面前的餐点与桌面融为一体。我的心情涌上喉咙,我感到那是一种窒息。“抱歉,”我说,“不好吃吗?我……下一次我会做得更好的。”“不是,这道菜很好吃的。”她摇了摇头,金色的眼睛中,那点映射出白色豆腐块的细小投影渐渐地消失,然后她的手停了下来。“只是我不饿。”
我在椅子上如同坐空了一般,失重地摇晃了一下,“抱歉,是我疏忽了。”
这很难被彻底地呈现出来。爱是一种虚无的捉摸不透的感觉,因此一旦失去了,也很难从断壁残垣中复现,它本就是轻盈而又千变万化的,每一次的我是什么样,那么下一次的爱就随之倾向于什么样。而最后一次的我是以什么样子留在她心中的?我试着去追寻,又一次,我暗中潜入她的梦中梦。
好似窒息地往下深落。上方是千钧重量的水,沉沉压着我的小腹,把每一口呼进的空气暴力挤压出口腔,口鼻中喷浮上去一连串浮漂似的晶莹的水泡,在水面爆开,发出细微的声响。在我的头顶上——谁人赤裸地步行过来。水面被划开一道青紫色的纤长的倒影;荻花荡起漾漾的透波。一双十指修长的布满厚茧的手分拨开帘帘雪白的荻花,小心地伸入水下,屈指掬起一抔滴落的水花。滴答……滴答滴落的水声,清亮液体重回水面,水面渐渐有一两滴铁锈味的殷红染了进来。那几朵畸形的绮丽的花被骤然跌进荻花丛中的身影打碎。咚。伤重者甚至来不及洗一把意识清醒的脸,便重重倒进了荻花洲岸边的暗流里。溅起的水花溅射进我的口鼻。
我猛地一呼吸,睁开眼,她在我的胸膛处压得我喘不过气。双肩安详地收拢着,如沉眠的小鸟依偎在大鸟翅膀下,把自己的脸颊埋进我衣领中,闻着脖颈窝安心地睡去。这一次的梦境仍然只有我。负伤倒下的我。我控制着呼吸的速度,以一种无声的方式缓然深深吸进了一口气,复而呼出那口浊气,咚咚的心率这才慢了一些。
“……”我望着上方依旧黑如无星之夜的屋顶板;无言的相拥而眠,无厘头的梦,无尽的死气。我没有得到上一个梦的答案,只得到了又一个待解答的梦。就像无限的追逐中发觉尽头一无所有。倘我确信人类的爱情是明亮的温柔的爱,人们不会爱上一个蓬头垢面的濒死的形象。而这……这个梦中的我弱小不堪。原来原来我曾在她面前竭力掩饰的回避的一面她都知道。那么我的旅人,我忽然不知为何猛烈地想发问她,我感到越探究越靠近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她曾经爱我时——又是在爱我的什么?
08
“年夜饭你溜得真快呀,上仙。”她扶着楼梯的扶手登上露台,笑嘻嘻地迎上来像要亲我,我故作镇定地立着不动,而那个吻飘飘然地停留了几秒,便打着旋儿化为笑意重回她嘴角边。她舔了舔唇角:“原来再嘴硬的人亲起来也是软的。”她蹦着后退了几步,觉得我要为这不敬仙师的举措罚她,而我只是抱着手臂转了脚尖面对她,脸颊又慢吞吞地热了起来。我无奈道:“不敬仙师。”
“嘿嘿,”她像得到夸奖那样,我都能见到她身后摇出了猫儿尾巴。“爱听。多骂。”
“……拿你没办法。”我轻叹。
次日用餐时,我向旅人说起这一段往事,她眼中的光闪动了一瞬,继而又像是根本不记得似的,说:“嗯,我记得。”
我的心往下沉了一些,好像落到了胃上,这样的重量影响了我的食欲,即便今日的餐食是她做的,也咽不下几口。我潦草地用了几口,搁下筷,说:“我们……去一些地方走走吧。我来保护你。”
“好,上仙想去哪里?”
“都依你。”
“我,”她思考了一会,“我都不记得了。还是你来定吧。”
于是那胃上的重量刮擦过脏器,坠落进了肠道,下腹传来一阵细微的绞痛,我放轻了气音,不让她注意到我的异样。我说:“……试着去荻花洲边放一只霄灯,如何?”“好。”她眉眼柔柔地说,向我笑了一下。
我们到了荻花洲边。
梦中世界山川城郭俱笼罩黑气,走不到璃月港,恐已失道堕入无边黑暗,便退而求其次在客栈外的江水边放飞。
“还记得如何做霄灯吗?”我从她背包中调用原材料,她痴看了一会儿,“不记得了。反正也有现成的,我们就用现成的吧。”
“我来教你”四个字梗在喉中,我苦笑一声,也对,何苦去受那份罪,现在的她早已不是初来乍到的一贫如洗的旅人了。她通过自己的努力,拥有了几乎所有的绝版道具。而今年,我的霄灯也复刻了。“好。”我说,“我们一起。”我与她的双手一同向空中举起,那明黄色的散发暖黄火光的灯一寸寸左右飘摇着升上天空。她抬首仰望,纤细的脖颈优雅抬起,下颌与颈窝形成一道极美的内凹弧线,金发耷在肩前,被夜风吹动,飞起几根不可见的寥寥发丝。
她的下巴忽然颤咽了一下,说:“我曾有一个执念,想有一个自己的霄灯,自己放飞,但我入坑晚了一步,没能拿到这绝版道具,可是等到它终于复刻了,我又已经有了心病,不愿去拿了。”
“那天你没来,但海灯节结束的最后一天,我还是去璃月港买了一个霄灯。只买了一个,然后悄悄放给自己看。然后我看着那个灯没飞多高就消失了,我想原来就这样,好像也没多漂亮。然后我说我的心愿实现了,魈,我要了无挂念了,我不要再自己折磨自己了。”
“……”我牵住她的手,“然后呢?”
她没有挣脱开,但也没有回握,她垂下头,话语一字一顿道:“然后我退游了。或许那就是崩塌的最后一刻,我是不是该为不告而别道歉呢?可是道了歉就不算不告而别了。”她抬起头,看向我,眼中盛着的光不知是歉意还是幽怨的绵细的恨:“我想和你死生不见,忘记了你却还会通幽洞梦。”
“抱歉。”我说,“我不知道你封闭梦境是不愿我再来了。”
“没关系,”她宽恕地弯弯眉眼:“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当面斥责你的。”看着我的样子,她便狠不下心来。她总说对上我的眼睛,任何狠心的人都会软下心肠和语调,所以每次她想做点坏事都要背着我做,蛐蛐我是不通情爱的肥鸡时,也是一样。
如今她还会瞒着我却悄悄地议论我吗,即便我不在她身边,也还字句不离我吗,我顿时追问不下去了,有些艰涩地开口,却发现喉咙与声带缺水似的痉挛着难以发声。我紧紧地攥起了那只从一而终未曾甩开我的手,手指探进那荷叶边袖笼里,往上圈住了手腕上方。“那么回去吧,”我说,“不要再说了。”
“……抱歉。”她听话地随我走了。我却首次希望她不要那么无动于衷——做点什么,做出些鲜明的举措来,而不是只有一具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形体。可我看着那双我爱的金瞳,一时难成言。
深夜时,我悄悄地又进了她被窝,这次是迫切地,几乎不掩饰地便进了那黑布铺盖下,揽住她后入了她的梦。我闭上眼,茫茫无边际,视野一片黑,这次是什么地方,又是怎样的我……“魈。”我睁开眼;她正在我胸膛上,抬起下巴,冷静地审视我:“我没有睡着。”
我愣愣地咽了一下,措辞凌乱,颠三倒四说不清。她淡漠地打断道:“我知道你这几夜在做什么,魈,我了解你。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我便说不出话了,在那双锐利如刀的目锋下,我躺下受刑。我闭上眼,绝望地吐出一口气:“抱歉。”我想说我只是想追寻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而求不得是人生的常态。于是我道歉,对此我只能道歉。——我竟以一度用于驱邪的法子,去入梦洞见摄取她的梦。“抱歉,”我又说,轻快的苦涩再度以一个苦笑的形式出现了我的脸上。“辜负了你的信任。你随时可以撤除准入的许可。”
09
听到这句话,她眨了眨眼,“我不是那个意思。”可她的眼神就是那样的意思。
有那么一瞬,她在排斥与厌弃我亲近。
“……”她略感烦恼似的闭上了眼,随即下巴重重地落在我胸膛中央:“好吧,你要看就看吧,你看吧。”说着,小动物似的把脸颊彻底埋下去,再把被子上拉到肩后,塞进我手肘下,裹住二人,我与她被卷成了双馅儿圆长条卷饼。“睡吧,”她拱动了一下,“睡着了你就能进去了。”
我有些受宠若惊,无措地在被子里动了动,却不敢把她摇下去,小心翼翼地将手绕向她后背,轻轻地笼络住她身子,随即闭上眼。这一次我并非有意入梦,却依旧进去了。
无数个魈。无数的我自己。明亮的、如同光一般的,眉眼温柔的俊朗少年。我看到我的虹膜中金色像金子淬成的延流的河流,散漫的翠发如天际的远黛,确切存在而又依稀不清。在我眼中她具有的一切美好此刻具现在我身上。那是爱的投射。爱的人的眼中才会赋予的、为其蒙上的那层欣赏的春与光。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我与客栈的洗镜对视过无数次,却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这是她历来眼中的我自己。——是只有她才能见到的勾勒的点绘的夜叉。她一人的降魔大圣。
随后是无数声魈,每一次的呼唤都极为温柔:某天清晨她离去前附耳呢喃的一声留言,游历途中借小纸鹤传来的一声展信安,和一千一百天来无数次奔跃而来的欢快的燕子般的明朗的叫唤。——魈。我忽然被压得弯下腰去。耳边充斥了骤然太多,密集的欢喜几乎将我压垮,下一秒压在身上的大山被卸了下去,这些声音全撤走,却又像砸到脚背那样,我的身体某部分疼痛了起来。
——魈。
而她一直以来在爱的、在供奉的、呵护的是什么。不知何时我已经膝盖重重落地,跪在了地上,这是一种朝圣的姿态。痛如木刺崩裂进膝盖骨,我嘶呃了一声,下意识往前抬起目光,见了前方一小团散发着翠金色微光的布满了羽毛的生物。它矜贵地完好地睡着。我的心开始咚咚狂跳。见到它的那一刻,有一股连结从我的身躯导向它。
我起身,身后不知色彩的梦境裂为碎片,铺落到脚下,汇成一条窄路,我膝行到那并不远的奇异生物背后,只用了寥寥几步,轻盈的呼吸声显示它睡得很好,不被崩塌的梦境惊扰,甚至从不知道这里除了它已然在全部的畸变了。我伸出手,摸了上去。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软,一种没有实际触感的触感,什么都无法比喻,脑海中却会自主地归结为一个词汇,它是无与伦比的“柔软”。稍时,这团生物发出了一声睡饱了的奶声奶气的咕啾,展了展身子,翅膀的颤动令我确信它是一只鸟。一只受到千万般宠爱的雏鸟。一只从未经历过痛苦,连痛苦也会认作是爱的一轮的雏鸟。
“魈。”
我浑身猛地一颤,怀中沉甸甸落进一物,绵软浑热,发顶中发旋忽然爆裂般的爆发出眩晕,剧烈的视野失焦中,世界在一个旋转中从可怖的扭曲的广角复又恢复成比例得当的尺寸。滚滚的眼泪落在我的胸膛,我才发觉自己原来是闭着眼。我睁开眼,她正在我身上。
她与我之中,那团雏鸟隔开半个身位,被我紧紧地抱着。温暖的受尽怜爱的雏鸟,温暖着我的心窝。见她嘴唇发绀,我预感不妙把鸟也塞进她的怀中,“我,我并非主动剜它出来,不对,你,你怎会让我……”
怎么会把梦也一同全部交给了我。
她撑在我身上,虚弱地笑了一下,“这几天我本来想,你找不到就算了,找到了就让你带走它。”
她额头连带着金色的刘海一齐撞在我胸膛,我血液发冷地感到她浑身失去了骨头般的异常绵软,像一张破了的纸,其上乱七八糟的淤堵的字迹早就把她扎透了。
“你拿走吧,魈。”沙哑的声音传来,又像她说千百盏追不上的灯的那一刻,说着说着,她便吃吃地半哭半笑了起来:“然后把我驱除吧。”
“……是我。”她贪恋地最后吸了一口雏鸟身上的金光与奶气,随后颤抖的双臂撑着上半身从我身上起来:“我一直没能告诉你。我早该告诉你的,是不是?这一次要驱除的邪祟是我。死气的源头在这里。”她指头用力地点了一下白裙的胸膛处:“魈,只有除掉我、才能遏制这千百个小梦境的坍塌与黑化。”
“我已经没法回头了。”